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章太炎何以要“谢本师”

1999-08-18 来源:中华读书报 □高为 我有话说

王泉根不过只讲了“现代文坛”三件“谢本师”的事情──其实是两件,便自谓“回顾”了“本世纪中国文化界”“谢本师”的“一幕幕”。可惜他连基本的史实都没有弄清楚;看来,王泉根的学生们也该“谢本师”了!

1901年,章太炎作《谢本师》一文,拒绝接受老师俞曲园的批评,成为近代史上颇引人关注的一件著名掌故。章太炎何以要“谢本师”呢?王泉根《中国现代文坛的“谢本师”》(《中华读书报》1999年7月21日)说,是由于“章太炎走上反叛传统经学的道路,尤其是结识孙中山后,力辟康梁保皇言论,倡导反清革命”。

章太炎从来就没有走上过什么“反叛传统经学的道路”,在“谢本师”之前也根本谈不上“结识孙中山”。他结识孙,成为革命党,与康梁决裂并对之进行全面系统的“力辟”,都是“谢本师”之后的事。而俞曲园,也不该划入“现代”,归入“文坛”。

章太炎是在光绪十六年(1890)正月父亲死后到杭州诂经精舍师从俞樾的,而非王泉根所说的1891年。在八年(此为虚数)学习生活中,师生感情很融洽,故《谢本师》说“出入八年,相得也”。太炎自述治学,也有老师对他“称善”、“以为然”的记载,太炎对自己于“同侪”中“能知人所不知”也“颇自矜”。章太炎在诂经精舍所作几十篇“课艺”,还曾被收入《诂经精舍课艺》,足见老师对这位优秀学生的欣赏。正因为欣赏,所以1897年1月章离开诂经精舍,到上海去任职,俞樾很不高兴,觉得可惜。当然,在经学趋向及某些具体学术问题上,师生并不全然一致。太炎治经专尚古文,俞樾却“颇右公羊”,但这纯属学术上的和而不同,很正常,谈不上“反叛”。对学生的“专尚古文”,老师不仅完全理解,而且乐得包容。据太炎自订年谱光绪二十二年(1896)记载,有一次,康有为从杭州经过,将《新学伪经考》一书拿给俞某看,俞樾笑着对太炎说:“你自言私淑刘子骏,这个人却专门与刘氏为敌,正如冰炭矣。”足见俞樾对学生的经学趋向是包容的,也可见章的“谢本师”与二人经学上的歧异毫不搭界。而且,太炎还认为,如果确切地品评俞樾其人,唯有“近代经师”四字可以当之。曾国藩说俞某只是个“闻人”,太炎批评道:“先生虽广涉群书,先务自有所在,与夫泛滥记诵无所归宿者固殊矣!”这就进一步验证了俞氏经学在太炎心目中的地位,完全谈不上“反叛”。

其实,俞樾是个思想开朗并不顽固的学问家,但是,他的思想开朗有个底线,那就是不能超越忠君爱国。国者何?朝廷是也!因此,他可以容忍甚至欢迎学生在学术上创新,却不能容忍他们在政治上反对朝廷。而此时的章太炎,尽管还没有成为革命党,但言论上已多有“越轨”,甚至割掉了辫子,这就超越了俞樾的底线,他当然不能容忍,于是便要削除这个学生的门籍。这对俞樾来说,当然是痛苦的无奈的。

这个时期章太炎最系统的反满言论,是1901年8月发表的《正仇满论》,汤志钧先生称它“是对资产阶级改良派政治主张批驳的第一篇文章,可视为中国近代史上革命与改良论争最早的一篇历史文献”。先前的其他“仇满”言论,都不如此文系统。足见章在“结识孙中山”前,对“康梁保皇言论”已有所“辟”,但太炎大量的愈加系统而严厉的“仇满”言论都发表于这之后,却是不争的事实。尽管如此,老师已经不能容了。恰好在这一年,章太炎到苏州东吴大学任教,来拜望老师,没想到老师大怒,以前所未有的凌厉辞气怒斥道:“闻而游台湾,尔好隐,不事科举,好隐,则为梁鸿、韩康可也。今入异域,背父母陵墓,不孝;讼言索虏之祸毒敷诸夏,与人书指斥乘舆,不忠。不孝不忠,非人类也,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!”

在这段责骂中,没有一个字涉及经学或学术,全是政治道德。史学界在论述此段史实时也都一致认为,章的“谢本师”纯是由于“政治立场不同”,与学术无关。在俞樾看来,章太炎不走科举进身的老路可以原谅,到日本人统治下的台湾去却不能原谅,指名道姓地骂朝廷批皇上,更不能原谅;必须清理门户,予以惩罚。

面对老师的责骂,章太炎倒是搬出经学抵挡来着,回敬道:“弟子以治经侍先生,而今之经学,渊源在顾炎武,顾公为此,不正是要使人们推寻国性,明白汉、虏分别的吗?”意思是说,他仇满反满是符合经学精神的。但这是一种引喻曲譬的论辩方式,与什么经学上的“反叛”不沾边。相反,章太炎所要辩白的要点之一,就是他没有背离经学的要义。其后,太炎便写了不足三百字的《谢本师》一文,不客气地指出:老师如此替豺狼般的满清政府说话,莫非是因为在人家那里当过官吃人嘴短?但此文当时并未发表,直到五年后的1906年11月才刊载于《民报》第9号(也并非王文所说的“随即”)。于此亦可见太炎的彷徨痛苦了。

“谢本师”的“谢”,许多人都以为是“断绝”师生之谊,王泉根也以“师生关系破裂分道扬镳”为说,但细玩全文,不过是针对老师两项批评中的“不忠”一项作出回应,以示回绝,并没有像王文所说的那样,“表示自己从此将走自己选择的道路”。曲园去世后,太炎作《俞先生传》,虽不无微词,然通篇却充满敬意。故所谓“谢”者,应理解为“谢绝”,而且不是“谢绝”别的,仅仅是谢绝老师的批评而已。事实上,诚如汪荣祖教授所说,师生感情并未中止,“只是在思想上两人像是井水河水,各不相干了”。所以,太炎自定《太炎文录初编》,没有收《谢本师》,倒收了《俞先生传》。对此,恪守儒家人伦之道的李肖聃在《星庐笔记》中曾予以赞扬。

“谢本师”之后,章太炎才与孙中山定交。那是1902年2月,太炎东渡日本,住在梁启超主持的新民丛报社内。此时梁启超给他的印象是:“宗旨较前大异,学识日进,头头是道。”而孙中山当时也在日本,在秦力山的介绍和陪同下,太炎去见孙,受到热情接待。据说,孙中山在中和堂“奏军乐”,并请一百多人作陪,共同饮酒,“酬酢极欢”,许寿裳、冯自由描述当时中和堂内的情景,均说是每人都敬太炎一杯酒,太炎共饮七十余杯而未醉。这次宴会对章太炎的革命生涯具有决定性的意义,给他留下了非常深刻而美好的印记,日后在自定年谱中曾经特别强调──“自是始(与孙)定交”。

但是即便如此,太炎此时也还不是“孙党”中人。此时的孙中山,在日本的势力远较梁启超为小。后来太炎在《东京留学生欢迎会演说辞》中甚至说:“那时留学诸公,在中山那边往来,可称志同道合的,不过一二人。其余偶然来往的,总是觉得中山奇怪,要来看看古董,并没有热心救汉的心思。”政治上,章太炎基本还游离于孙中山与梁启超之间,并试图弥合两派的分歧和矛盾。所以,1902年3月他给吴君遂写信说:“今者,任公、中山意气尚不能平,盖所争不在宗旨而在权利也……吾不敢谓支那大计在孙梁二人掌中,而一线生机,惟此二子可望,今复交构,能无喟然!”章并表示,他曾对孙中山有过“婉讽”,可惜“不能调和平”。很清楚,王泉根所谓章的“谢本师”是由于“结识孙中山后,力辟康梁保皇言论,倡导反清革命”云云,与历史事实不符。至于说太炎“谢本师”后便“说到做到”成了鲁迅等流日学生的老师云云,那更是多年后的后话了!

当然,在“谢本师”之前,章与孙是见过面的,但太炎却明白表示二人“未相知”。1897年春,也就是离开诂经精舍不久,太炎在上海阅报得悉伦敦中国使馆逮捕了一个名叫孙逸仙的人,便问梁启超孙逸仙是什么人。梁告诉他“此人蓄志倾覆满洲政府”。章听了“窃幸吾道不孤”,“心甚壮之”。这时的章太炎,经学上已与康有为处于“冰炭”二极,政治上却基本赞成康梁变法。1899年6月,太炎在梁启超“座上”见到孙中山,觉得此人话中含有“卓识”,但又觉得孙“闪烁不恒,非有实际,盖不能为张角、王仙芝者也”。故二人此次相遇正如萍水相逢,未能倾盖如故,太炎自定年谱也就淡然道:“香山孙文逸仙时在横滨,余于卓如坐中遇之,未相知也。”既然“未相知”,又何谈受孙影响而倡言革命呢?

王泉根为了导演他自己“‘报应’式的历史剧”,用艾青《忏悔吧,周作人》诗作为“现代文坛谢本师的一幕”。长乐文人周作人什么时候做过革命诗人艾青的“本师”?真是咄咄怪事!实则,周作人的徒弟法孙大都不肯“谢本师”,“周作人热”风总不时刮起,便是一个好证明。

王泉根不过只讲了“现代文坛”三件“谢本师”的事情──其实是两件,便自谓“回顾”了“本世纪中国文化界”“谢本师”的“一幕幕”。可惜他连基本的史实都没有弄清楚;看来,王泉根的学生们也该“谢本师”了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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